“德国制造”传奇品质之我见（下）

编者按：作者从风景园林行业的视角出发，探寻“德国制造” 传奇品质的精髓之所在。通过对德国苗木生产基地的考察，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若干思考，总结出“敬畏心”、“技术文化传统”、“技术应用理念”和“独立监管制度”在“德国建造”传奇品质的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希望能对中国风景园林行业的建设和发展有所裨益。

“德国制造”传奇品质之我见（上）

考察日记第三篇：逐步探究

一路走来看到的大面积生产区让人对劳尔博格苗圃的技术水平和管理水准有了感性的认识。若需深入了解它的生产组织和技术手段还得到进入工作现场。

田野里正在进行的是“移圃”作业，即将生长一段时间的小苗从原生长地移植到另外的圃地，以较大的间距重新进行种植，利于苗木下一个阶段的生长。一般的苗木从小苗长至大苗都需要经过数次这样的“移圃”。

移圃的第一步是起苗，即从土壤中将苗木取出。我还清楚地记得曾经参加过一次苗圃操作实习，在起苗的过程中，6名熟练的工人一起合作大概需要25分钟完成挖土开坑、断根做坨、起苗外移、装载转运等步骤，才能将一棵约3米高的苗木从圃中移出。而在这里，我看到只有一个工人在操作一台双斗挖掘机。挖掘机旁边已有一排棵苗木从圃中移出等待转运，挖掘机此时正在对其面前的另一排苗木进行作业。只见挖掘机的双斗一合，像一副机械手一样钳住苗木的主干，液压杆轻松地向上抬升，顿时一棵约3米高的树木从土中拔起。栽植苗木的圃地土壤翻耕得非常松软，而内含根系的土坨，在经过多年养护后显得密实得多。土坨被挖掘机从土壤中强力提起,其完整性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就这样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借助机械化的力量，一名工人就完成了国内一般需要6名工人大约20分钟完成的任务，而且苗木的枝干根茎、树冠外形等受到得损伤非常之小，也就是说任务完成的质量很高。

在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这排树都已从圃中移出，挖掘机转了个弯便扬长而去。看着履带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的印记，那一霎那看到的仿佛不是一片生长着树木的田野，而是一台覆盖了田野的苗木生产机器。踏着松软的土地，走上前仔细查看刚才挖掘机作业的区域，原来这些种植坑都已预先设计好，一批苗木移出后将会有新的苗木被移植到相同的种植坑中。种植坑的一侧常年铺设着浇灌系统，每一个种植坑都对应着一个出水口，每一畦圃地的端头都设有一个控制出水量的水泵。可以看出，浇灌用水的管理做得非常精细。回想自己脑海中关于苗圃规划的知识，其中有一条规划原则就是需要在圃地内设置不同等级的排水沟，一方面用于导排地表径流，一方面则用于灌溉。记得曾经在实习中，还有苗圃工现场给我们示范如何用铁锨挖开一个缺口，使从机井中流入水沟里的水漫入圃地浇灌苗木。与眼前的景象对比，不禁让人感叹这两种不同的农业技术发展阶段──人力高度集中的农业生产模式和高度机械化的农业生产模式。我回望刚走过的路，挖掘机履带的辙痕上多了一串稀疏孱弱的脚印。

继续探究，原来挖掘机只是众多生产机械中的区区一种，这里的生产机械多得让人叫不上名字。从土地翻耕到播种、收获，每一个过程都有专用的机械设备，很多设备是根据苗圃生产特定的空间、对象和作业特点，从实际需求出发具体设计而成，且非常实用。大部分设备具有模块化的特点，如拖拉机可以直接挂连，非常方便。苗木的仓储转运也使用的是模块化的设备。苗圃的产品成批的运往仓库，在那里进行包装，为长途转运做准备。每一批次的苗木都有自己的批号和标记。完成包装和标记的苗木被装载到货箱中，所有货箱都被用专门的架子架起来整齐地码放在转运场中，负责运输的卡车一到，只需向货箱倒车，货箱即能方便地完成装载。

考察日记第四篇：深入思考

敬畏的心灵：从技术到艺术

一些没有来得及转运的苗木要先进行假植，即是将开运的苗木进行临时性的种植，用土壤覆盖其根部防止根部干枯。进行这项工作的照例是操作机械化装备的工人，他们之间相互配合，认真娴熟地操作着作业机械，这种感觉好似在观看一项体育运动，又像在欣赏一次艺术创作。有的时候在美术馆里，对着一幅画作不禁会联想到这位画家在创作这件作品时是怎样的搦管挥毫、怎样的辗转腾挪。然而此刻，在看到这些劳动中的工人时，让人不禁浮想，在他们这番“创作”下，将会形成什么样的艺术品？工人的劳作让我产生了艺术的联想，这使得此次对苗圃技术的考察不再单单关乎技术。当技术的积累丰富到一定程度而成为科学思维的一部分时，技术即是一种文化；当实现技术的劳作发展到一定程度而成为创造行为的一部分时，劳作即是一种艺术。

众所周知，无论是文化的传承，还是艺术的创造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科技知识的积累和劳作技能的发展无不需要知识的传承。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对传承和积累的重视造就了“德国建造”的传奇品质。无论在哪一领域，我们都能看到“德国建造”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坚韧和严谨，始终传承和积累着经验和教训。

翻开劳尔博格提供的产品目录，赫然进入眼帘的是封面上的两个数字“始自1843年”和“第82版”。带着这两个数字去翻阅里面的内容，近700页的书中不仅记载了每一种苗木的形态、规格和价格，还包括了对生长习性、养护管理要点、花色花期等内容的总结，一种历史的庄重感油然而生。从未想到一本苗圃产品目录竟会让人产生如此般的敬畏。怀着这种庄重和敬畏来从事日常的劳作，想必会有不同的心态，这也许就是成就“德国建造”传奇品质的心态吧。

社会的传承：当科技成为文化

德国享誉世界的“双轨制”教育体系已经被世人所熟知。技术成果及劳作技能的积累和发展在经过教育和科研后，亦成为深入德国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体系下普及国民教育，以“知识和文化”为目标，将“技能和兴趣”灌输给民众。学生在小学阶段就有机会在劳作课上接触到各种常用的工具，设计建造自己的机器。《柏林早报》上的一张照片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印象。照片上三个10岁左右的小姑娘在女老师的指导下聚精会神地操作车床电钻，建造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台机器。这张照片至少反应出两个问题：技术文化传统的传承始自教育的早期阶段；面向的对象并没有性别的侧重。

德国民众注重技术实践的技能，喜欢自己动手操作的过程，这在随处可见的园林杂志上管窥一斑。在很多流行的德文园林杂志中，介绍的都是些如何自己动手搭建自己的花园，从建材准备、施工工具到操作过程，以及相应的注意事项，一应俱全，俨然一本图文并茂的施工指导手册。而在书架上相邻的英文园林杂志中，往往介绍的是花卉品种、种植搭配、修剪技法等明显偏向园艺的内容。可见重视技术和操作的传统在教育和社会生活中普及的程度和深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担负技术文化传承和科技知识传播功能的教育从来没有被囿于学校的围墙之内。德国的每座城市，无论规模大小，都非常重视图书馆、博物馆等公共文化设施的建设。一些政府部门，如规划或绿化管理部门还专门设置向民众无偿开放的展览。这些文化设施和公开信息与学校等教育机构共同合作，使民众可以更加自主、更加方便的获得自己感兴趣的知识。此外，很多城市本身就是技术发展历史的实例和优秀科技文化的物质载体。生活在这些城市里的居民，每天的吃穿住行都会自然而然地接触那些可能是从17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就不断承载技术发展历史的城市设施。就如同翻开一本书，不经意间就可以碰触到始自1843年和经过82次修编的知识。

考察日记第五篇：由感而发

科技的运用：生活中无处不在

在德国人的生活中，科技没有被限于实验室里，技术进步的成果对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影响并非是潜移默化的。作为一名在德国生活工作了两年的研究人员，我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就有不胜枚举的例子。

初到德国，领到房间的钥匙，没想到从进入大楼到打开信箱都只有一把钥匙。起初没有特别在意，只觉得这种钥匙确实方便。一次带着这把钥匙回到了北京，在一个配钥匙摊请师傅照样配一把备份。师傅竟然很快地把钥匙还给了我，原因是没办法配。我这才仔细地端详起来这把钥匙，原来里面果然另有乾坤。一般的钥匙齿是沿着长向高地错落，然而这把钥匙的齿不仅有高低错落，还有前出后进，居然是一把三维的钥匙！原来它比一般的钥匙多了一个纬度的信息量，就是说一般的钥匙通过外形可以对应2的二次方种不同的锁，而这把钥匙至少可以对应2的三次方种不同的锁。不要小看这不起眼的前出后进，实现这种形态至少需要车床具备三维的精细切削能力，还需要制造钥匙的钢材有更强的强度。小小一枚钥匙，却反应了发达的工业水平和极具创造力的设计能力。

在端详这枚钥匙之前，我一直心存疑惑：都说德国是科技大国，到底在哪里能找到高科技的成果，我的四周好像也没有什么比国内先进的新奇东西。正是这枚小小的钥匙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使我对日常生活有了不同的观察视角。自从有了这个视角，赫然发现生活中无处不充斥着科技发展的成果：原来药房里为我取药的是机器人；干洗店有自动控制系统，不需要人员值守，24小时都可以收取自己洗好的衣物；去快递公司总部取邮件，依靠一套复杂又精细的大型自动控制系统，不到两分钟就可以从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的邮件中准确地找到我那封邮件……

科技的理念：自然而然，以人为本

除了工作态度、文化传统外，技术应用的理念也是“德国建造”传奇品质的保证。客观而言，如今的中国在很多领域内已经掌握了非常先进的技术，甚至有领先世界的科技成果。即使将先进的科技放在一边不谈，在我们悠久的历史文化长河中，仍有许多技术成果至今能惠及于民。但是在运用这些技术的思路上，德国的一些做法确实对我们有启发的意义，我在这一点上感触颇深。

在上海世博会开园之初，网上出现了大量照片，批评中国游客“低劣”的素质，谴责人们对草坪的破坏，对设施的滥用行为，同时管理方也呼吁人们规范自己的行为，并设置了大量的栅栏将人们圈起来，“帮助”人们一起遵守秩序。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和朋友们一起参加了Werder的果酒节。每年花开时节，人们都会在Werder的湖畔聚会庆祝节日。风景如画的湖滨在节日里显得分外热闹，主办方搭建了很多游乐设施、舞台和摊位。众多的商贩聚集在此地出售自酿的果酒，以及传统的啤酒和小吃。成千上万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湖边，借着酒精和音乐来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聚会开始时，每个人都举止得体，然而在聚会结束时，集会的群众都已成了醉鬼。人潮退去遍地是垃圾，大量的交通指示标志也都横七竖八歪地躺在地上，商贩们在收拾完自家的什物后迅速离开。

人群散去后，湖畔又复归安宁，却留下了一片“兽行施暴场”。我好奇地留在那里，对德国人高素质产生了疑问，怎么会没有戴着袖标大帽的“志愿者”之类的人出来维持秩序？垃圾怎么能任由这样乱扔？公物怎么能这样随便破坏？为什么会没有人出来指责他们“素质低下”呢？

然而时过不久，我的所有疑问就都得到了解答。一队装备精良的市政人员驾驶着清洁机械隆隆而来，清扫车一路开来地上的垃圾一路被收入腹中，所过之处清洁如初。装满的垃圾被暂时存放在一个回收站里，等待统一转运。另有一队人员沿街将倒掉的交通指示牌扶起来，不做任何的修整，仅是简单的从地上扶起来放到正确的位置而已。不一会功夫，整个湖畔完全回复了绿草茵茵的景象，垃圾杂物全然消失。在此之前，我很难想象这片狼藉的“兽行施暴场”会在半个小时之内做好了迎接下一批“野兽”的准备。

我忍不住上前去查看那个垃圾转运站。走近一看，里面杂物的材质竟然如出一辙，看似是草草收拾，却已是进行了严格的分类处理。再去看那些被推倒又扶起的交通指示牌，原本就设计得头重脚轻，结实耐用，即便是成群的醉汉发生了碰撞，也不因此而受伤。据了解得知，凡得到许可在此经营的商贩，都必须使用统一的一次性餐具，这样即使人群离开之后留下了大量的垃圾，也不需要再进行分类收集。

通过这些措施，我看到了不同的技术运用和管理理念。众所周知，大规模的集会，必然会出现人群失控的情况，这是客观的行为规律，丧失常态的人们势必会造成设施的损坏，也会留下大量的垃圾杂物，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在Werder的果酒节上，人们并没有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没有无端地因为这些行为的发生指责参会群众的“素质”，他们正视了这种行为特点和客观规律，也承认了肯定会发生的后果。各种技术手段和管理手段被用来以最快速度应对这些后果，在保证恢复环境的前提下，不限制这些行为或阻止这些后果的产生。事实证明，在这种顺其自然的方式下，民众尽欢，环境无虞，且管理成本和代价均较低。

与此同时，我不由地想到我们所采取的治水方针。一面是高坝宽堤，严阵以待；一面是河流的自然水文生态规律受到干扰，从而产生了更多的洪峰旱谷。Werder的策略和理念正如留出了河道的洪泛区，既允许河道在一定程度上的定期泛滥，又保护河流和土地自我恢复的能力。一言以蔽之：顺乎人性，科技以人为本。这种理念应用于科学的发展和技术的应用，会带来产品性能的不同，也就是品质的不同。

外部的条件：社会监管、行业自律

探讨“德国建造”的传奇品质，除了上述种种内部因素，还有一项不可或缺的外部因素，那就是社会监管。在德国工业的许多部门，尤其是核心的工业部门如能源、汽车制造业等，都存在规范行业行为、监督行业质量的独立监管部门。这些部门一般由某个特定行业内的各大公司筹资入股共同建立基金会，基金会作为独立于政府部门和企业的第三方公正自主地执行监管的职责。

基金会的职责范围一般包括行业规范的制定、行业标准的制定和更新，企业经营行为的监督，产品质量的审核等。这种由行业内各企业共同出资筹建的独立监管部门一方面解放了部分政府职能，实现社会管理；另一方面紧密结合专业，及时跟踪行业发展的特点，对行业规范、标准等进行更新，同时也有利于积累相关的技术成果，总结经验和教训，不断提高行业水平。

相比之下，我国的行业规范一般出自行政手段，由政府部门主导自上而下颁布落实。虽然也由专业人员具体制定，但在较多情况下，一些行业标准的研究和制定被作为“项目”，交由相关部委下属的研究机构来完成。个中利弊不言自明。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是，在当今快速发展的形势下，一些行业标准和规范仍需要填补的空白，然而在填补空白的过程中，往往直接借鉴国外成熟的体系，这种方式一方面使我们能快速地形成指导行业发展的规范和标准，但另一方面也使我们面临着没有足够基于本土实际情况的信息反馈的挑战。

最为重要的是由政府进行的监管，难以形成行业的自省和自律。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往往会出现质量或经营行为上的问题。关于行业的自律，曾经有朋友向我介绍参观德国铁路博物馆的感受。在德国铁路博物馆中有一面墙，上面挂着的不是奖状和荣誉，而是自有记录以来，铁路事故中造成事故的一段段铁轨，铁轨旁边详细地记录着事故的时间、地点，以及事故的原因和解决方法等。这一段段高挂在墙上的事故铁轨，不仅展现了德国铁路自省自律的勇敢和真诚，也反应了德国铁路从挫折中总结教训不断发展进步的成果。我们的行业中需要这种精神，更需要这种机制来促进社会的监管和各行业的发展。

“德国建造”的品质必将继续作为传奇延续下去，因为形成这种品质的科学和技术已成为民族的文化融入进了她的血液。我们有幸在德国学习生活，通过自己的专业视角和有限的能力试着探索和理解传奇背后的来源，我看到了“敬畏心”、“技术文化传统”、“技术应用理念”和“独立监管制度”在形成“德国建造”传奇品质中起到的作用。

之所以了解“德国建造”的传奇品质，为的是有朝一日创造出我们自己的“中国制造”的传奇。当我们将中国博大的文化和精神与高科技水平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中国制造”崛起之时。我一直都坚信着，我们的传奇就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郭湧
Ostbahnhof, Berlin
201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