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实现
摘要:随着生态思潮的发展,以野态环境为基础而营建的园林景观渐渐为西方的政治家和公众所接受。江洋畈生态公园是此类公园在中国的首次出现,设计师在详细调研现状的基础上,采用无为而为之的设计手法,保留基址大部分的现状生态环境,表现自然演进的过程,并通过巧妙的设计引导市民去欣赏这种真实的、变化的风景,品味一种淡泊而隽永的美。
关键词:风景园林;生态公园;评论
Abstract: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ecological thought, western politicians and citizen have come to accept the landscapes which are created on the basis of the wild environment. Jiangyangfan Ecological Park is one kind of such landscape that first appears in China. After an overall site investigation, landscape architects adopted an eco-design approach that preserved the existing eco-environment and presented the natural evolution. They also used ingenious design to help citizen appreciate and admire the elegant and authentic landscapes that are experiencing constant change.
Key word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Ecological Park; Review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道德经·第十一章》[1]
在东西方悠久的造园史上,造园家或者园主都追求园林的理想之美景,这种美景就是传说中的桃源胜境、壶中天地,就是梦幻中的伊甸园、敬慎者的天国。他们希望这种美景在建成后的一定时间内,即达到理想的状况,除了植物的季相变化外,保持一定的稳定性,并且这种状况能够在长久延续中更臻完美。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理想的美景模式开始发生变化,人们开始欣赏缓坡起伏的绿茵草地,欣赏绚烂多姿的园艺花境,欣赏现代抽象的平面构图,欣赏稻香蛙鸣的生产性景观……不管怎么样,这种理想美景总是预设在人们脑海中的,它来源于文化和审美的潜移默化,人们为了达到这个理想美景而对场地进行一系列的改造,堆山理水,植树种花,犹如在一张立体的画布上进行艺术创作,巴西著名风景园林师布雷·马克斯(Roberto Burle Marx)就曾说过:“我画我的园林(I paint my Gardens)。”
直到19世纪80年代末,随着生态思潮的发展,这种美景预设且恒久不变的思维定式才慢慢出现改变。在1985年建造的巴黎雪铁龙公园内,风景园林师吉尔·克莱芒(Gilles Clément)在公园一隅营建了一片“荒地”,并称之为“动态花园”,引入大量的野花野草,接受它们并给它们定向,使它们的优势得以发挥,营造优美独特的园林景观;在1991年建成的拜斯比(Byxbee)公园内,风景园林师哈格里夫斯(George Hargreaves)在覆土层很薄的垃圾填埋场上散播大片的乡土草种,以大片葱翠繁茂的荒草来缓慢而有效地稀释土地的污染,并呈现一种难以名状的壮观和动人场景;在2009年纽约高线公园的建设中,菲尔德景观设计事务所(Field Operations)的设计师们追求对原生生态环境的再现,引入大量在高线停止使用后的30多年间在废弃铁轨间顽强生长的植物……这类以野态环境为基础而营建的园林景观,渐渐为西方的政治家和公众所接受,表现自然演替的过程之美慢慢成为设计师的共识,正如哈格里夫斯(George Hargreaves)所说:“我在大地上建立一个框架,植物、人和水都是上面的过客……你建立一个进程,但你不能控制最终的作品。” [2]
在中国,人们对传统名花的欣赏延续了几千年,对野花野草的审美尚未建立,把荒野之地保留改造为城市公园更是一个近乎天方夜谭般的想法。在美轮美奂的效果图、华丽震撼的三维动画横行的年代,谁会拿现状照片去让甲方掏钱买单呢?2010年多义景观所设计的杭州江洋畈生态公园给了我们一个惊喜,一种全新设计模式和审美情调也许就将从这里启开帷幕。
1 无为而为
杭州江洋贩生态公园位于西湖风景区玉皇山南麓,是一处三面环山的谷地,1999至2003年间,西湖淤泥历经几次疏浚后,将淤泥通过管道输送到了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淤泥地表含水量渐渐下降,沉积于淤泥之中的植物种子却开始自由地发芽生长,呈现出一片杂乱却富含生机的荒野景观。[3]
当政府决定要将这块离西湖只有一两公里,毗邻八卦田和南宋官窑的荒地建设成为城市公园的时候,有太多太多的设想会从设计师头脑中冒出来:西湖历史上的历次清淤都给风景区带来重要的景观格局变革,远者有白堤、苏堤、赵公堤,近者有太子湾公园,山形水势的整合和园艺植物的配置都已成为造园实践的经典,江洋畈怎样利用现场淤泥来堆山理水,引入哪些植物来造景?基址旁还有吴越国和南宋都城的历史遗存,江洋畈怎样去呼应历史,体现文脉?基址的淤泥深达几十米,如何安全有效地满足游人活动需求? 诸如此类的问题可能会让设计师们无从下手,或者说是下手的选择太多而无法把握其核心价值。
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也就是不干涉,不改变,顺其自然。多义景观的设计师面对如此复杂的现状和如此沉重的历史负担大胆采取了这样一种无为的设计手法:保留基址绝大部分现状,用可回收的锈板围合出若干次生植物群落,用一条高低曲折的木栈道漂浮于淤泥之上,穿行在湿生林地、浅水沼泽和池塘水泡之间。
这正如老子所说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锈板围合出的淤泥次生植物群落开始作为一种具有场域感的存在之物呈现在人们面前,名之为“生境岛”;栈道两旁的野树野花和沼泽水草也忽然变得触手可及,成为人们不由自主去瞩目端详的事物。这些本来是最平凡、最无用、人们熟视而无睹的现场留存物因为设计师的介入而渐渐凸显出来,由“无”转变为“有”,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在养护管理上,除了必要的道路清洁,保持基地原生的生态系统,让这些生物自生自灭,自我维持,不用像其他公园那样人工投入大量的水、能量、杀虫剂和化肥等进行维护。
但是,以上的种种“无为”又是建立在“有所为”的积极态势之上,是消隐了无数“有为”的设计和施工之后的最终呈现:
库区中的淤泥深度近20m,表面虽已干硬,但里面呈流态施工机械不能直接进场作业。为了“无为”设计以保持基地现状生态环境,园区的建设没有采用常规的整体固化土体或者抛填钢筋石笼的方案,而是采用了港口工程中高桩梁板式码头的结构体系;采用PVC管材浮式路堤以保证栈道可以安全地伸入到库区中央;原有的拦淤大坝改造为公园的主干道,并利用相对较高的地势设计了可远眺钱塘江,近瞰浙赣铁路的观景亭廊;作为公园辅路的黄色砂石路看似简易,实则做了复杂的竖向和下垫面设计,使雨水可以迅速下渗并汇集到旁边的水塘之中;沿着木栈道设立了78块精心设计的科普牌,形象地解说每块场地上生长的野生植物和可能出现的野生小动物;游客中心配备齐全的服务设施,包括感应电子书、实景传播系统、生态厕所等。
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为”,无为而为是一种深层次的有为。
2 无味之味
与“无为”紧密相连就是“无味”,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味”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特殊范畴,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独有的概念。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淡”,是“无”,是“无味之味”。无味之味乃味之极也。江洋畈生态公园带给游人也是一种“淡”的味道,但这种味道含蓄却隽永,清新却绵长,值得人慢慢品味、细细回味。
2.1 生态之境
不同于国外刻意引入野花野草以模仿和再现原生生态环境,江洋畈生态公园的野是自然天成的,是时间累积的。它将西湖淤泥滋养的次生、湿生植被的自然演替过程,作为一种独有风景和生境展现给游客。
江洋畈生态公园位于群山环绕的谷地之中,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参天大树遮阴蔽日、谷中却是若隐若现的水洼、婆娑参差芦苇、摇曳生姿的野花、芊芊玉立的绿柳……两种截然不同植被群落景观因为历史的机缘巧合在此和谐而又独立的存在着,展示着不同的生境之美,是设计师最先发现并保留和强化了这种生境之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细高瘦长、恣意生长的南川柳,它们与西湖边上枝条低垂,得到万千宠爱的白堤柳截然不同,参差错落的枝干舒展身躯,旁逸斜出,在斑驳的光影里相互交织,朦胧中有坚实,坚实中有旖旎,一种蓬勃的生命的信息不可抑制地迸射着,如同吴冠中先生水墨抽象画中那律动的线条,纵横、粗细、向背,是何等和谐,引人遐想。
原生的生态环境也留住了这里原来的“住客”:豆娘、蜻蜓、蝴蝶、螃蟹、乌龟、白鹭、白鹡鸰、黑水鸡等原先就栖息在这里的小动物并没有因为公园的建造而“背井离乡”,反而因为公园额外的保护而更多地繁衍开来,游人借助那些生动有趣的科普指示牌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它们,更全面地了解它们。特别是孩子们,在江洋畈生态公园中少了几分打闹玩乐,多了几分好奇和求知的兴趣,而父母们则会在旁边耐心解释指示牌上的内容。更有不少野生动物爱好者端着“长枪短炮”静静地守候在某个角落,只等白鹭飞起的那一刻或是蝴蝶翩跹于野花之上。
展现自然真实的美,改变人们的审美情趣和游园习惯,这是笔者看来江洋畈公园最成功的亮点之一。
2.2 时间之重
伯格森(Henri Bergson)把时间分为“由钟表标示的‘空间化的时间’和通过直觉体验的‘绵延’(Duration)。”[4] 前者是物理学中的量化概念,是一个线性序列,以空间化的时间中的物体为对象;后者强调主观意识的时间观,以动态的、连续的“意识流”为对象,通过主体的回忆、感觉和联想,使各个瞬间相互渗透,变化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江洋畈本身已有了物理上的时间存在,而设计又为它叠加上观念的时间,一种“绵延”的时间。
从淤泥中长出来的植物是空间化的时间的直观表达,沉睡多年的种子在新公园的阳光雨露之中获得新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茁壮成长,繁衍生息。另外一方面,因为公园奉行不干预或是最小干扰原则,随着淤泥含水量的慢慢降低,公园中水生植物的生长空间会慢慢缩减,所以它们的种类会慢慢减少,而湿生乔灌木种子萌发的机会会慢慢增多,木本植物将取代草本的水生植物而成为这片乐土的主角,同时相关的小动物种类也会此消彼长,再接下来登场的将是中生植物……这是一个动态变化的公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上演着一场生态演化的活剧本。
而在这冗长的物理时间的某个片段,游览者又因设计之巧妙而获得一种绵延的时间感。在拦泥大坝改造而成的主干道上悬挑出一座亭廊,在这个视角刚好可以看到浙赣铁路上的火车,在自然野趣的风景中看火车带着铁轨的撞击声呼啸而过,此间的静与彼端的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在慢空间中感受到时间的快速飞逝,火车驶过的那个片刻必将被牢牢地记忆下来,锚固为永久而清晰的存在。不知道游人会不会像米兰·昆德拉那样引起对“存在的诗意沉思”,慢一点,再慢一点,细细品味生命中时间流逝。
如果说在公园中安排慢与快的相会空间让人感受到瞬间之凝固与消解,那么木栈道在公园中的游走则体现了多视点透视的共时性。中国传统绘画用散点透视的手法以表现不同的时空与视角,通过观看者任意游走的视线,把各视觉中心联结成为气韵生动的山水景物。而立体派的画家更进一步,开始把时间要素引入画面之中,将对象各角度的不同视像“同时”放在同一画面上加以表现,或是把不同空间和时间的事物放在一起,像在同一空间同时发生那样加以表现。
如前文所述,江洋畈是一个动态演化的原生生境,但这种由淤泥洼地到水生生境,再到湿生生境乃至中生生境的演进是缓慢而潜行的,游人在游览的当下是很难感受到这种变化的,而木栈道在精心选择的路径上的高低、蜿蜒与转折却提供了一种多视点透视的可能。它穿水系、越莽草、过密林,像一条流动悬浮的时间之轴,把江洋畈公园中的各种正在发生着的生境演进态串联起来,即使是在一个固定的观景亭上,透过四个景框看到的风景也仿佛跨越了经年——栈道空间中的生境被作为一种“共时性”的横断面加以观察和描绘,而不再只作为一种“历时性”的过程。
3 结语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曾经说过: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做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人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
江洋畈中的这片原生之地因为淤泥而焕发生机,因为无为之设计而保留和延续了这份蓬勃的生命力,也给我们带来一种真实的美、朴素的美、淡泊而隽永的美,如以茶比之,则“甘香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参考文献:
[1]老聃著,黄瑞云校注.老子本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15.
[2]沈实现.新自然观视野下的风景园林学[M].北京:中国电力出版社,2010:98.
[3]林箐,王向荣.风景园林与文化[J].中国园林,2009,(9):21.
[4][法]柏格森著,吴士栋译.时间与自由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67.
作者简介:
沈实现/博士/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景观设计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现代景观规划与设计(杭州 310024)
Biography:
SHEN Shi-xian, who holds a doctorate degree,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of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Department of the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Art of China Academy of Art. (Hangzhou 31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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