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园林新青年与《风景园林》杂志合作推出

中国园林中的自然与居住环境

Nature and Habitation in a Chinese Garden

撰文 (美国) 阿诺德·柏林特
Text by Arnold BERLEANT (US )

翻译 赵颖
Translation by ZHAO Ying

摘要:中国的古典文人园林是环境设计中一种独特的传统,它具有哲学渊源及丰富的内涵。这些园林并非简单的建筑体,还体现了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这一观念,并以物质形态表达出这种特征。就其本身而言,它们代表了一种另人关注并且重要的传统 ,体现了构筑物与自然风景的和谐关系,具有特殊意义。就中国古典园林与当代环境观念的关系而论,探究了其某些潜在的观念及特征, 试问这种独特的文化发展是否体现了“能为当代环境设计做出贡献”这一思想。还指出了中国古典园林的5个特征,考虑这些特征是否能够指导环境设计,使人与自然的运作相协调。

关键词:风景园林;中国园林;评论;古典文人园林;环境设计

Abstract: Classical Chinese scholar’s gardens represent a distinctive tradition in environmental design that has philosophical origins and significance. More than simply constructions, these gardens embody beliefs about the human place in the natural world and ways of embodying that condition in material form. They represent a tradition that is interesting and important in its own right, but it has special significance as a model of the harmonious relation of built and natural landscapes. Considering the relevance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 for contemporary environmental thought, this essay explores some of its underlying beliefs and characteristics, asking whether this distinctive cultural development embodies ways of thinking that can make a contribution to contemporary environmental design. Identifying five characteristics of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s, it considers whether these traits could guide the design of environments that seek to harmonize human and natural conditions and functions.

Key word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Chinese Landscape and Gardens; Review; Classical Scholar’s Garden; Environmental Design

1 前言

随着中国与西方的对话不断增加,中国独特的文化特征日益显著。特别是中国古典园林, 激发人们心中日渐增强的鉴赏力,并且不再局限于对其异国风情的欣赏①。除了欣赏它们与众不同的美感和创意时感受到的纯粹愉悦之外,人们还会思考是什么唤起了这种愉快的体验。而后逐渐了解到,这是因为这些园林与自然物镜互相融合,并且在营建时考虑了人的存在。这些园林的共同特征引发人们思考,如此独特的固有传统能否为其他不同的环境或文化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建议。

中国园林的历史长达2 500多年。在此期间,形成了一种反映设计师对自然、人及其相互关系的深刻理解的独特园林设计风格。笔者相信,这种风格并非能轻易被其他文化完全接纳和吸收,并全面体现特定的中国元素、风格及文化特质。对就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着相同理解的其他国家来说,它是否是个积极的范例,成为本文的核心问题。下面首先对中国园林的历史及其积极内涵做一个概述。

中国园林源自人们对大自然的美和多样性的深度欣赏,品质十分丰富[1-2]。其缘起3000年前商朝皇家的殷墟,并于公元前3、4世纪发展成皇家的畋猎园,园中分布着风景优美的山岩和植物。在长期的历史变迁中,中国的许多统治者,特别是宋徽宗(1100年-1126年),掀起了造园热潮,花费重金,倾其国库,沉溺于其中甚至危及其统治[2]。许多园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也有一些得以保留,如北京的旅游胜地颐和园。

与神灵崇拜相关的乐园最早记载于公元前4世纪的诗歌当中。皇家园林出现在公元前2世纪前后,而与之相对应,私家园林于何时出现是笔者首要关心的问题[3]。这些园林中,有的占地面积广大,属于富商或官员,有的则是小型城市园林 ,属于退隐于田间的文人或中等收入的退休官员。大量历史悠久的园林作为公共财产被修复,其中有些被列入世界遗产。这些园林能够给漫步其中的人们带来非同寻常的体验。这种体验不同于法国园林的精美细线、模纹及对称性带来的视觉冲击;不同伊斯兰园林中出世般的宁静;也不同于英国村舍花园的广阔大气之感。18世纪英国伟大的风景园林师,如威廉姆 肯特(William Kent)、兰斯洛特 布朗(又名万能布朗,Lancelot “Capability“ Brown)及汉弗莱 雷普顿(Humphrey Repton)②,对大庄园进行改造,使之拥有如风景画般的山丘、湖水及小树丛,与中国园林的传统拉近了距离。但是,二者的尺度非常不同,哲学内涵及观赏体验也不一样。或许有人觉得中国文人园林与在西方更广为人知的日本回游式庭院有些相似。它们之间的确有共通之处,但它们的设计手法却截然不同,所产生的体验也并不一样 [4]。

中国园林历史悠久,分布广泛,也历经变迁③。为此,笔者并不意于综合详实地阐述中国园林,篇幅有限无法完全将其涵盖。 笔者想要评述的是古典中国文人园林中的典型特征、材质组成及其价值所在。这些园林无论从尺度及造园手法来说都包含甚广,但可以对其共同特征进行总体论述。

2 特征及元素

通常,文人园林的总体规划与其自身分散的形状一样,没有规律可循。除了一些亭榭,山岩及墙垣的直线轮廓,几何形态并不多见。园内繁多的构筑物,从大尺度的厅堂、小亭榭、台地,到位于有利地势的六角或八角眺望亭,都让西方人大为惊叹。确实,用于学习、冥想及交流的构筑物占据了园中大半面积。它们看起来并不庞大壮观,却与周围环境互相融合,被树丛和灌木所环绕,并通过带有顶盖的走廊连接起来。这些供人们休憩游玩的结构是园子的主要部分,并有布满假山石和植被的半围合自然空间相点缀,这种空间同样十分重要。园中随处可见水景,通常以中央大池的形式出现,也有些由狭窄水渠串联的小池,其上架有小桥(图01)。这些池子及水渠四周被灌木和树丛包围,形成不同形状,水面还漂浮着淡雅的荷花,金鱼在莲叶间嬉戏游玩。

也许最令西方人惊讶的是大量置于自然地域中粗糙又不规则的假山石,形状扭曲,多孔多皱。这些石灰岩多取自苏州园林西边著名的“太湖”,经过常年乃至几个世纪的湖水侵蚀,形成了那样扭曲的形状。太湖石被置于池塘边,或是被堆叠成假山,其中有些甚至形成洞穴(图02)。岩石高低错落且多变[5],让人仿佛置身于多山地形中。最壮观的大石头可以稳健地树立在其所处的半围空间中(图03),凸显其特征。它们是如此醒目的自然雕塑,又具有吸引人的细节:中国人认为它们是“‘道’的创造力的集中体现。”[6]

水池的四周或是岩石的间隔通常长满形状大小各异的树木,有些树形高大且枝干饱满,有些则娇小精致。其中不乏树龄一两百年甚至三百年的古树。梅树尤其受到喜爱,因为其花蕾傲霜而放,体现出中国人的气节。曲干虬枝的松树很有个性并引人注目。灌木也十分繁茂,在开放空间中延展,并应时开花。竹丛及花丛也随处可见。西方园林中常见的精心布局的花坛在这里却很少见。这里的树木也没有整齐的修剪边缘,而是顺应自然恣意生长,宛若天成而非刻意设计。

这些元素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以互补的形式共同构成小型景观空间。这些景观“空间”被墙隔开,由门洞及穿过厅堂和亭榭的通廊相连(图04)。这些通廊起自外墙缘,但很快就能通过曲折迂回的路径把游人由一个半围合空间引入一连串其他空间。显然,园子内部是没有总体规划的。人们从一处迷人的景观移步到下一处时会感到十分惊叹,会渐渐步入一个更广阔的主空间来[7]。这些园林的一个典型特征是它们是由众多独特的空间及建筑构成。每个景区形成一个小空间,这些半围合空间精心地设置了自然的假山、水和植被,但使之看上去并非刻意人为④。这些局部的景观是被精心设计成如风景画一般美。正如计成在他17世纪的经典著作《园冶》中写道:“人如在画中行”⑤。山水画和园林的联系并非偶然,而是有其道理的。因为山水画是园林设计的主要灵感来源,并且,许多造园师亦是画家⑥。确实,园林可以被当成三维的画卷,使观赏者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都能收获愉悦之感[8]。

就面积而言,这些园林相对较小,所以,造园师会尽量通过借景,加入树丛、远山、寺庙或者塔来充实氛围。“小中见大”是古典园林设计中的准则,不仅是通过借景,还通过池子的不规则形状和水道的流向,置石以及在水中堆“山”[9]来完成。在《园冶》中,计成认为借用自然景观是“园林设计中的首要部分”,使整个区域变成自然艺术品[10]。

园林中的建筑物并不是很突兀,而是成为整体的一部分(图05)。它们很好地利用了风景的四时变化[11],增强了园林的冥想氛围。前墙壁和内部房间的主要侧壁上开了大窗,上面布满栅格状木雕,既能透过微弱斑驳的光线,也能遮挡远去的视线。园中建筑及外景的巧妙布置,形成一处静谧林荫处,随处可见斑驳的光影。通常园中的房间中陈列了艺术品及其他漂亮的物件,包括小型太湖石雕塑。正如中国画上成行的题诗一样,人们有时能够在亭阁的内外发现一些写有中文的牌匾及挂画。它们通常挂于入口处,标示该建筑的名称,有时这些牌匾挂画也能激发人们的某些感受。

这些园林的结构特征并不只局限于文人园林中室内外的统一,还体现在它们的连贯性以及园内丰富的构筑物。当人们边思考边漫步于园林中时,无论处于文人的书房,或是置身于屋外假山、树丛和池边,人都成为园林的一部分,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就是居所,居所就是自然。这样的环境改变了我们认为建筑与自然之间存在差异的传统思维。人们身处自然之中,同时,自然成为人们的居所。诚然,这二者都是营造出来的。或许,因为是被文人所拥有,这些园林成为道家“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化身⑦。

3 中国园林的情感

如果把中国园林当做一个只为获得称赞而进行设计、建设的项目,那就没能抓住其要领(和用意)了。我们知道文人园林设计的基础在于对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深刻理解和尊重。而这种关系也并非完完全全的连续性。正如假山、水、植被的堆叠是匠心独运的结果一般,构筑物的设计和选址也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些并没有正式的准则作为指导,而取决于它们和园林的视觉关系及 园林空间所提供的灵感。从门廊及走廊和墙壁上的窗户看到的景色,常常能给游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从而唤起他们强烈的感受及情感。园林设计的指导原则是强调移步换景的奇妙之处,十分注重个人的反应及感想[12]。因此,这些园林提供了环境与美学相结合的最佳条件。

游览这些园林,人们可以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虽然没有两个完全相似的园子——每个园子都反映了自身的地域风格及历史背景,营造出独特氛围——但它们亦有些共性。首先,它们并没有雄伟壮观的入口(图06)。多数情况下,入口十分简单,可以是个开在小巷白墙上难以辨识的门⑧。当人们通过入口,并没有开阔的远景袭来,而通常是沿着一条穿过景点的曲径或穿过建筑的通廊,走到另一个景点[13],开始了在厅堂、厢房和有盖通廊及半围和空间中的漫步。这些空间时而窄小时而开阔,并逐渐变得开敞,最后呈现在游人面前的,是一个由岩石、树丛或者假山环绕的大湖,并有小径通向园林的其他地方。

查尔斯 詹克斯(Charles Jencks)把这种体验描述为“线性序列”,很像进入到一幅卷轴画中⑨。正如细看卷轴画时,人的思维能够随着画卷的展开而展开,漫步于中国园林中能使人联想到卷轴画,甚至觉得置身其中。游人可沿着不规则的小路从一处建筑或一个景点到另外一个地方;时不时游荡于昏暗的前厅;进入水榭或亭廊边远眺池塘;亦或许逗留在茶室,或攀上楼阁二层,占据鸟瞰全园的最佳位置,欣赏优美的景观,还能凝视更开阔的风景。有评论家指出,定点视线和移动视线的交替更倾向于一个持续⑩而非断断续续的过程。

这种可供游人来回走动、观赏美景的环境给人们带来复杂而又丰富的体验。各种对比鲜明的元素强化了这种效果:高与低、开放与封闭、宽和窄、明和暗[14]。的确,“阴阳”的理念渗透到了这些园子当中,人们甚至可以在小路上的彩色卵石发现“阴阳”的象征元素。

植物的象征和比喻往往能唤起人们的共鸣,这是中国文化中“赏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多中国游客都认同典型园林树木所代表的道德品质。例如,竹子象征坚强,又能伸能屈;松树象征坚韧;荷花象征高洁。花朵绽放出其自身魅力。在百花凋零的寒冬,梅花傲雪而放,象征着活力与希望。通常,镶嵌卵石路面错综复杂的设计既有质感,又能象征植物形态(图07)。甚至攀爬在墙垣上的枝叶投下的影子也能够强化植物给游人带来的感觉与情绪。乔木、灌木及其他植物并不单纯存在,它们也是一种可以感应到的隐喻和象征,而非抽象的认知对象[15]。

正如我们所见,道家学说是了解中国文人园林的关键,其哲学内涵既是普遍感性的存在,也是共知的寓意。这些园林可以成为道家“无为”——即没有违背自然的代表。其各部分构成元素轻柔地融合到一起,如与园林相关的绘画、诗歌及书法等,反映出构筑物及自然的力量之间的和谐[16]。 正如詹克斯(Jencks)所说:“想要自然⋯⋯就得遵从自然之道,使自己跟随季节、植物及整个宇宙潜在的节奏,从而达到内外和谐统一。”[17]

与法国和意大利园林不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并不是被驯化或条理化的,而是以其不规则,不对称融入到自然当中。了解这种反差——湖与山,水与石——带来的效果能够使人愉悦,这是一种阴阳的和谐。“叠山理水”是中国园林中惯用的手法[18]。 人们可以一边思考一边漫步于持续变化的景致中,欣赏含意明了的植物和让人浮想联翩的厅堂和亭子,以及对联和其他游客写于木板或墙砖上的感言。游人的感受会随着园内外的风景和与园子相关的诗作、历史事件和传统中国山水画而加深[19],这是公元8世纪伟大的诗人王维以场景与心境的紧密结合为中心的诗作的一个实例。王维的《酬张少府 》就十分典型。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如诗中所述, 意识互通,文化内涵成了游园冥想的一部分, 时时惊叹于独特又令人兴奋的新景致中。麦吉 凯斯韦克(Maggie Keswick)在她的权威著作《中国园林》(The Chinese Garden)中赞赏道:

在中国园林中,花木、建筑、山石和水的副作用通常比其自身还重要。游园的乐趣在于感受炎炎夏日,淙淙涓流带来的阵阵清凉;在于黄昏时分,忽见鱼儿跃入池中;在于品味荷花的清香以及观赏积雪的消融。不过,更在于奇特的中国式悖论——(有这样一句话)“蝉噪林越静,鸟鸣山更幽”。当沉浸在这种短暂却频繁的动静中时,造园者领悟到“道”的永恒变化,并且,在对逝去光阴的敏锐洞察中,超越了时光[20]。

4 中国园林的范例

在最近的数十年来,环境哲学,特别是景观美学的广泛研究,认为中国文人园林构成了独特的人居空间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这种空间拓展了我们对城市环境与自然环境及人类的存在与二者之间的关系的理解。的确,这种造园传统模糊了人工与自然之间的差异——园中的自然是通过人工营造出来的,而园中的构筑物,则是通过人工自然化的。这些园林使人感觉置身自然之中,并且使其找到了自我。它们代表了一种独特的造园方式 ,演绎了东方哲学对人在整个自然中的位置的独到见解。

这种造园艺术让人着迷,而游园也是一种颇具深度的体验。每个园林都体现出人对自然的顺应,在不同传统的引导下出现了不同的园林,它们不仅仅是恣意拼合的景观,还是 能够反映其本源的文化产物。我们无法想象没有法国启蒙运动理性主义支撑的凡尔赛宫苑;亦无法想像没有伊斯兰文化支撑的泰姬马哈陵。中国文人园林展现了其他地域或文化背景所无法复制的独特历史,而不是植物园中设定好的场景,仅能展现不同园林传统和满足人们好奇心。

同时,我们或许会问,这些园林能否帮助我们了解如何创造出同时满足自然和人类需求的环境。作为体现了道家人与自然和谐的中国园林或许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思考这二者间的关系。其人工化的自然及自然化的居住环境能否适用于其他的文化背景?

诚然,景观不必一定要以园林的形式呈现。中国园林更像是个指导环境设计的理想典范,就像伊甸园成为宗教思想中的自然乐园一样。总的来说,在这些园林中,人与自然互相融合,它们形成了一个生态系统(图08)。然而把中国古典园林想成是个生态系统或许不太合适,但有趣的是,中国的一些当代环境哲学家紧抓生态观念来显示其对环境美学的理解。事实上,他们更愿意把环境美学称作“生态美学”。正如曾繁仁在其最近的书《生态美学导论》中指出:“与‘环境’相比,‘生态’是一个更合适的词汇,以体现‘天人合一’的理念” ?。更进一步来说,在约翰 杜威(John Dewey)的影响下,我们可以把中国园林中的环境称为“一个”环境。总的来说,园林是有边界的环境,是一个独特而清晰的空间。在了解了其相关特色后,或许我们能够把它应用于其他环境中。

通过研究中国园林美学,能够总结出至少5个共通的特点。

第一、在整合环境条件时,最重要的是“人的尺度”。“一个”环境能与人体尺度相协调契合,既不喧宾夺主又不恣意张扬,无论从人还是景物的角度来说,都避免了拥挤。比起用机械的暗喻来描述一个建筑,勒 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把建筑描述成“居住的机器”,这是用机械来暗喻建筑。我们或许更应该用一种有机的类比:环境是一个“可居的场所”,就像是孕育了人类的子宫。同样,环境亦要贴近其居住者,不能太大太广阔。人类不应该主导环境,而要认识到自身在环境中所处的位置及对环境的依赖。

形式特征能与活跃的主体相平衡相适宜。比如中国园林中的大量元素,绝对不是厚重的块状单体,而是有普遍的关连,有不规则的表面及多处的打断开合:石头粗糙的表面,曲折的小径,凸凹不平的场地,枝叶密闭程度呈半透明的植物。园中的大量元素规模并不庞大。石头堆出的山只是添景物,并不是连绵不断的实体。建筑物是半透明的,有着宽阔开敞的大门,可以透视树木石头的窗屏,以及高高翘起的宽阔屋檐。其屋顶可以组合,呈现出瓦片的粗糙表平面,略微带土色的墙成为植物的背景,亦根据深色木质装饰和入口及天花板上的彩画装饰而有所不同 。通常,粗糙的带斑点的边墙会消失在树木的投影里。

第二、在中国园林中普遍存在的是其元素的“持续不断的补充”。岩石、植物和水体等自然物体的布置,并不受平滑边界的限制,而是不平均,不规则地分布在自然中。园林结合了“自然”之物与人工构造物,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创造出一个美的环境。把构筑物整合到自然中并非惯用手法 ,调和阴阳平衡也能达到同样效果。事实上,添景的元素仅仅是必要条件之一,它可以被其他任何可能的设计所替代,比如,在完全由石头构成的院落或街头引入在地中海山侧村庄的石材花盆。

差异与联系是两个关联的要素。虽然中国园林被分解成离散空间,但它们从没有完全被孤立或者被互相分开。最小的壁龛、门洞、或打开的窗子让我们瞥见远方的景色,廊子连接了室内外的空间,弯曲的小径也与景致紧密结合[21]。

大窗户往往有网格状镂空,游人可以透过镂空看到外面的自然景观。门道也经常对远处的风景敞开。这样的门和窗为室内外创造出了半透明的空间。更进一步说,借景的手法运用于设计当中,于是,园林也与更广阔的外界环境有了相互关联。这些最终促成了差异中的连续。阴阳总是相互关联,在整体调和的循环下相互转化并产生能量。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人学者长期讨论的主题——天人关系对园林设计产生的文化影响。“受到关注的观点包括‘天与人的关系’、‘天与人的统一’、‘天与人的和谐’等等。确切地说,它们指的是‘生态系统’中天人和一这一复杂的关系。”“和谐”源自道家和儒家思想,认识“和谐”的目标十分重要。和谐并非停滞或均一,而是连贯与融合。

第三、这样的环境并不能作为完全分离的独立物质单元。 我们有必要意识到“人的活跃存在”是任何人居环境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尤其中国古典园林就是考虑了人的存在而进行设计的。人化的自然及自然化的居所的融合渗透到园林的方方面面, 它们相互作用并需要人的巡回观赏得以体现。正如曾繁仁所说:“环境美学是一种参与美学”。谈到它的中文翻译,我们喜欢“参与美学”的说法多于“融合美学”的说法。前一个翻译表明欣赏自然之美时,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的积极参与。“自然之外无它物”和“参与美学”的观点均能作为构建中国生态美学的重要来源和参考。?

于是,居住在自然中成为参与美学的范例。 虽然中国园林更倾向于一种冥思的氛围,但那并不是一个被动、毫无活力的状态,而是在不断变化的园林景致中漫步、关注、倾听、沉思的触景生情。

第四、体验中国园林的一个要素是隐含的哲学的影响。这些隐含的哲学原理推崇造园中的所有元素与特征与人的参与之间的和谐统一。道家的自然哲学贯穿于中国园林设计中。正如冯朝雄和范贻光在《苏州古典园林》中所说:“在这些园林中,实践与美学并存⋯(中国的古典)园林体现了人、自然、社会和道家思想的和谐统一”?。同时,曾繁仁补充了道家思想如“天地合而万物生”以及道家思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还引入佛家思想,说“世间万物关系错综复杂,有着永无止尽的关联和羁绊”。曾指出:“所有这些思想都关注了天地与人的关系中的生态系统”。此外,他还以阴阳的思想作为补充,尽力协调道家消极无为与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22]

我们注意到,把中国古典园林和生态意识联系在一起是十分牵强的,然而,中国的审美学家们把这个概念写入了他们关于环境美学的文章中。中国的自然、社会历史背景,让一些中国学者更愿意接受“生态美学”这一说法。虽然“环境美学”的说法为西方普遍接受、并且与实践直接相关,但是“生态美学”的说法能够将当代环境思潮与传统的中国“和谐”之道联系在一起?。这表明在生态美学中,生态并非是一种特别的生物学理论,而更像是互相依存、融合的一般原理。

道家学说在西方的认知度很高,亦能达到相似的目的。其它,如本土资源的融合, 也能满足同样的功能。自然科学和自然主义环境哲学提倡把人的存在作为自然界的构成要素来考虑。中国的环境哲学家们熟知相似思想的西文史料,例如梭罗(Thoreau)和海德格尔(Heidegger)的理论。生物进化学、各种生态科学、实用主义以及自然文学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在大自然进程中,扮演了积极响应的参与者这一观点。正如葛瑞利 贝特森(Gregory Bateson)指出,我们必须承认,生存的单位是有机体及环境[23]。的确如此,生存的单位更是人类自身。

最后,差异间的融合能够形成道德责任的基础。上述4点特征都带有道德意蕴。首先是尺度的处理,能够认识到人和景观之间比例关系,能够根据人的活动存在、需求以及活动的限制条件和后果,来规范性地考虑尺度要求。够成人性化环境的各要素的平衡和连贯性也十分重要。而且把人的存在作为基本因素,需要把道德环境集中在生活于该环境的居民的参与性上。

正如我们所见,全方位的和谐并不意味着均一或停滞,而是多样性的连续。正如一个文人园林或许由各种不同的景点构成,把它们组合在一块儿时,每个园林的独特性质又都能在风格上保持一致[24]。于是,园林不仅代表了一种环境模式,同时,也是一种道德模式,其每一部分都拥有独特的价值并为整体的和谐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对内在价值及人类环境整体实现的认识标志着道德修养的形成。这暗示了一种自然道德标准的生态基础。 在这种宽泛而概括的讨论的背景下,这些评论虽然只能指出方向和目标,但却能孕育出强大的可能性。

5 结论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把园林看作人文景观的创作,我们也可以把本文的讨论当作独特景观传统的研究。然而,我们关注的并非中国古典园林本身的历史,并非园林单体的不同特征,也并非其对当代中国或其他地方的景观或园林设计的影响。尽管上述是有研究价值的相关话题,但,此文仅限于把这种园林形式当作美学环境来考虑,它构成了一个清晰的生活空间,饱含细腻的情感。中国古典园林是一种精致的传统,它引人注目,却又温婉典雅。它是一个能为景观美学和景观设计上一课的传统。此外,笔者所罗列的这些特点并不能完全涵盖成功的人性化的景观或者成为判断它的定式。条条框框并不能使这样的园林产生,计成和其他园主已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每个园林有其各自的特征,反映了其主人或设计者的意图或感受,并显示出其所处地域和环境对它的影响。对这种传统有着丰富经验的学者认识到

“很多中国园林中的最重要部分避开了形式分析,因为比起布局和形式安排,通过多样元素的组成,增强它们产生自然节奏感的力量更为重要。”[25]

对中国园林以及其他如此和谐及拥有人文传统景观的仔细研究或许能够揭示其他能够启发我们对于环境设计的思考。正如人居条件无法预测的改变形成了社会历史的特征一样,人居环境整合的模式或许正日益变得重要起来。变换的条件需要新的适应。不过,笔者相信,独立于中国传统园林独特风格特征,这种传统的根本前提也能继续保有价值,因为它能在人居生活条件和品质中得以显现并最终取决于生存的需求。从传统环境的仔细研究中可以得知,比如中国园林,体现出了乐园是可及的。

 

注释:

①本文的创作动机源于笔者2004年、2009年及2010年于北京、上海、杭州和苏州的园林及寺庙的走访,并主要基于最后一次对苏州最著名的三个园林:网师园、拙政园和留园,以及上海的豫园的探访。正是在这些园林中的绝妙体验激起了笔者对其一探究竟的欲望。笔者深深感谢当时同行的人员,特别是陈望衡教授、周来祥教授、 高建平教授、程相占教授、 Dr. Li Yuanyuan以及带笔者逛了上海豫园的 Ms. Zhanglin及她的朋友。也要特别感谢苏州的接待者鲁枢元教授、潘华琴教授和 Ms. Mei Yutian的陪同。他们对笔者的关照时刻无微不至,但并没有影响到笔者对园林的观察。他们指出了一些重要特征并提供了相关背景知识,但总是在适当的时候默默地让笔者独自体会这些园林独特的氛围。笔者非常赞赏程相占教授、 Lance M. Neckar, David G. Pitt, 和吴欣教授对本文的评价及建议。

②古典的论文著作包括1792年威廉 吉尔平(William Gilpin)撰写的3篇论文《风景如画》(On Picturesque Beauty)、《美丽的旅程》(Picturesque Travel)、《寻找景观》(On Sketching Landscape)以及1794年尤维达尔 普莱斯(Uvedale Price)有关《如画》的论著以及理查德 佩恩 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于1974年撰写的《景观》(The Landscape)和1805年撰写的《探析品味的原则》(Analytical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Taste)。

③凯思维克(Keswick)罗列了50多个向公众开放的中国园林的名单,有些是新的,有些则被修复,有待开放以壮大那个名单。详见Maggie Keswick. The Chinese Garden: History, Art, and Architecture[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218-232。在苏州的70多个园林中,有20多个对外开放,请见冯朝雄,范贻光.苏州古典园林[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1.

④请见Maggie Keswick.The Chinese Garden:History,Art,and Architecture[M].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42.中文与landscape相对应的翻译是“景观”。

⑤请见计成著,夏丽森译.园冶[M].新哈芬市,伦敦:耶鲁大学出版社,1988:24,120.该英译本由Maggie Keswick撰写前言。

⑥ 凯思维克(Keswick)在她的书中用一个篇章来论述有关这一方面的影响,请见Maggie Keswick.The Chinese Garden:History,Art,and Architecture[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102-127.

⑦ “亭廊、常绿树的林子和花海,在那里,人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些园林中,人们发现生活在诗意的,舒适的乐园中成为可能。”“不能把观察者孤立于园林,他应该成为园林的一部分,更进一步说,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请见冯朝雄,范贻光.苏州古典园林[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7:126-127.“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⑧加拿大温哥华的中山公园便是古典花园的成功代表。

⑨详见Maggie Keswick.The Chinese Garden:History,Art,and Architecture[M].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217,查尔斯 甄克斯有关“中国园林的意义”。

⑩请见陈从周.说园[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6:22,51.陈从周教授亦关注我们之前提到的园林特征,比如本土设计风格的影响(陈从周.说园[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6:14),以及园路很少是直线,大部分都是弯曲的(陈从周.说园[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6:4,24.)

?请见 Barnstone,Tony,Barnstone,Willis(译).Laughing Lost in the Mountains:Poems of Wang Wei[M].Hanover &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91:22.Barnstone and Barnstone对王维的诗做了相似研究。“在王的大多数诗中,人在山中的传统主题勾勒出诗人和景色的轮廓。”而且,“王维诗意的风景是山脉的象征,就像浪漫幻想中的风景一样,它与诗人的情感紧密相连,同时也与诗歌的背景相关。”

?20世纪60年代后期,这个领域的著作迅猛增加。在这里,我只能引用一部分影响深远的作品,通过它们,读者也可以了解到更多的著作。这些重要的环境美学著作有Arnold Berleant.The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M].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Arnold Berleant.Living in the Landscape: Toward an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M].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97;Arnold Berleant.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Theme and Variations[M].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 Ltd,2005;Emily Brady.Aesthetics of the Natural Environment[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3;Allen Carlson.Aesthetics and the Environment[M].New York:Routledge,2000;Allen Carlson.Nature and Landscape:An Introduction to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9;R.W. Hepburn.C 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A]. Wonder’ and Other Essays[C]Trowbridge: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84:9-35;Yrj? Sep?nmaa.The Beauty of Environment: A General Model for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2nd Edition)[M].Denton,TX:Environmental Ethics Books,1993.

?请见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出版社,2010.这本书探究了生态美学及环境美学的关系。曾繁仁及赞同他理论的人把“Eco-aesthetics”作为“ecological aesthetics”的简体来使用。曾繁仁是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的教授及主任。该引用出自其书摘要的英文翻译。

??曾繁仁把这种和谐与儒家,道家及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相联系起来。请见注释⑦。

?该文作者还指出:“如今,我们开始把古典园林的遗产引入日常生活当中,我们甚至尝试把园林建设的原则引入当代项目中去。”请见杨鸿勋著,王慧敏译.中国古典园林:历史、与设计技术[M].纽约:范 诺斯特兰德 瑞因霍德出版社,1982:168.

?见注释?。

?“生活在一个充满东方生态理论的国度,我们相信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美学会逐渐发展,它不仅仅包括现代意识和概论,同时也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请见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出版社,2010.

?有关园林的更多图片,请参见以下相关链接:网师园:http://image.jike.com/so?q=%CD%F8%CA%A6%D4%B0&opt-image=on&fm=QH360&ie=gbk;拙政园:

http://image.jike.com/so?q=%E6%8B%99%E6%94%BF%E5%9B%AD&fm=QH360;

流园:http://image.jike.com/so?q=%E7%95%99%E5%9B%AD&fm=QH360;

豫园:http://image.jike.com/so?q=%E8%B1%AB%E5%9B%AD&fm=QH360.

 

参考文献:

[1][5][7]Chen Lifang.Yu Sanglin .The Garden Art of China.[M]. Portland: Timber Press,1986.27, 67-68, 52.

[2][3][6][16][18][19][20]Maggie Keswick.The Chinese Garden:History,Art, and Architecture[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62-68;169,42, 87,172,85, 182, 102-122,207.

[4]Osvald Sirén. Gardens of China [M]. New York: The Ronald Press,1949:4.

[8] [9][11][12]杨鸿勋著.王慧敏译.中国古典园林:历史、与设计技术[M].纽约:范 诺斯特兰德 瑞因霍德出版社, 1982.70,62,64,65,92,46.

[10]杨鸿勋著.王慧敏译.中国古典园林:历史、与设计技术[M].纽约: 范 诺斯特兰德 瑞因霍德出版社,1982.64,121.文中写到 “充分利用(周围)的景观并没有特定的方式,当它引发你的思绪时你就已经在充分利用它了。”

[14]计成著,夏丽森译.园冶[M]. 新哈芬市,伦敦:耶鲁大学出版社:1988,24..

[15]冯朝雄.范贻光.苏州古典园林[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7:164.

[17]Jencks, op. cit., p. 211.

[21]34杨鸿勋著.王慧敏译.中国古典园林:历史、与设计技术[M].纽约:范 诺斯特兰德 瑞因霍德出版社,1982:78.

[22]Joseph Cho Wang,. The Chinese Garden[M]. New York: Oxford, 1998:11-13.

[23]Noel G. Charlton. Understanding Gregory Bateson: Mind, Beauty, and the Sacred Earth[M]. Albany,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8.

[24]冯朝雄.范贻光.苏州古典园林[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7:25.

[25]Osvald Sirén, Gardens of China [M].New York::The Ronald Press, 1949:3.

 

作者简介:

阿诺德 柏林特/美国长岛大学哲学荣誉教授/研究领域涉及美学、艺术、伦理和社会哲学/曾多次在美国国内及国际上发表有关美学尤其环境美学的演讲和著作/柏林特教授也是在线杂志《当代美学》的创办人。

Biography:

Arnold Berleant is Professor of Philosophy (Emeritus) at Long Island University (USA). His work ranges over aesthetics, the arts, ethics, and social philosophy, and he has lectured and written widely in these areas, both nationally and internationally. Berleant is the author of numerous articles as well as eight books on aesthetics, the arts, and especially the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 He is also the founding editor of the on-line journal,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译者简介:

赵颖/1989年生/女/云南人/日本千叶大学环境造园专业绿地环境管理学硕士生

About the Translator:

ZHAO Ying, born in 1989, a native of Yunnan, is studying her Master Program at Chiba University. She is specialized at the environment manag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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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园林》2012第5期导读